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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既见止

    

亦既见止



    一直以来,他最大的困扰都是“怎么让这小娘子敢冲我发脾气”。她一小心他就不舒服,他不开心她就更畏缩,然后陷入情绪循环。

    可今夜她真的敢了,他却只觉得难过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你走,”她仿佛进一步意识到了这是既定事实,哭声都低下去,“一年不可以的……我不可以的……”

    阿弥如今有些喜欢我了。他模模糊糊地想着,心底深处本能溢开微薄欢喜,随即又被更重的分离感盖过,轻叹:“……这么害怕吗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就是害怕呢。”她蓦地抬起头,吸了吸鼻子,嘴角瘪下去,脸颊鼓起来,“我纯粹不愿、不想、不舍,难道殿下不许吗?”

    她说得太快,完全没有过脑子。他垂眼望着她嗔怒模样,胸膛里的跳动一声清晰过一声:“你现下清醒吗。”

    云弥一皱眉。

    “还是哭傻了?”他的眼神落在她发丝和侧脸黏着的边缘,笑容清浅,但极致温柔,“阿弥知道一个女郎对郎君说不舍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不准我说吗。”她跪坐在脚踝上,避开他目光,“是殿下要走了,忍不住嫌阿弥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哎。”他笑容扩了些,“你这小娘子。”

    她还是不高兴,低回头去就不吭声了。他也安静打量她片刻,想知道她自己是否能够发觉,这么聪明的一个女娘,第一反应只顾得上沉浸在难受里,竟然没有想起来问他为何要走。

    这世间事再难,用心总归是会见效的。

    何况待她,他是如此用心。

    “来。”李承弈抬手,臂弯向她打开,“小麻烦。”

    云弥拒绝: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再不就是大麻烦。”他伸手把人扯下来,手绕过她脑后摁右边脸颊,“阿弥,有你在身旁真是好。我也想每日都能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不能。”他松开手,轻声剖白,“连方才这些时间,从你这里得到宽慰,我都感到歉疚。”

    云弥知道是要说正事了,低头握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整个地拥住她,低声道:“我想做成我阿耶未能做成的事,但如今才知道有多难。”

    云弥一怔,听他问:“我不想吓着你。阿弥听过双脚羊么。”

    云弥忽一回头,表情绷紧了。

    “还是吓到了?”他揉她脑袋,“那我不讲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她反驳,“殿下不要拿我当一样易碎的物件。阿弥懂很多。”

    “你确是玉。”他慢慢叹出一口气,“我自七岁进学,每年每月都在被教如何做一个君子,诸位老师皆知我是阿耶的选择,也教我做一个明君。仁义礼智信,恻隐、羞恶、恭敬、是非,他们的教导让我以为,这天下当真是由五常而成。”

    “长大就发现不是了。”她闷闷回他,“是生了兽心的衣冠小人构成的。”

    他有些无奈:“你倒比我还想得开。”

    “我原本以为殿下要同我说胡人。”她靠住他的肩,“中原陆沉那数百年,北方夷狄捉去汉族女子,夜间jianyin,白日烹食,是为双脚羊。我少时读到,实在惊心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一部分。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的脊背,微微拧着眉,“但远远不止这样简单。

    “永安元年,南匈奴左贤王刘渊起兵反晋时,可不只是想做一个单于。他四处宣扬帝王无常,又说‘大禹出于西戎,文王生于东夷,顾惟徳所授耳’,显然是将己身作为正统。”

    “一派胡言。”云弥忍不住,又想了想,“不过刘渊师从上党名士,通读中国经史,汉学造诣应当很高……晋武帝夸他比由金日磾仪表更盛,想来书卷气比我三兄是浓多了。”

    永远接得上,接得有理有据,还能顺带批评一句自家兄长。

    他不由得去瞧她:“阿弥到底读过多少书?”

    “不读书如何跟殿下聊天。”她嘴上这样讨巧,脸上分明只是那种“并不为了谁”的自信,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的神态。

    所以尽管知道不是实话,他还是拍一拍她脑袋:“不需要这样想。阿弥就是自己厉害。”

    她果然蹭一蹭他肩窝。

    “《徙戎论》里写,深惟四夷乱华;《汉书》也写,下防戎羯乱华之变。异族林立,南下侵掠,天下分裂,所以才尤被伤残。但我一直以为,不是这样一刀两切就可解决的。”李承弈说着自己都停了一停——也不知哪里来的造化,能在她背后,一处最温软的所在,坦然承认忧虑和怯意,“自古中原就讲夷夏之防,这自然是要紧。但自永嘉之乱始,数百年间来的胡族割据,绝不仅是一时趁乱。东汉时匈奴人就承诺过永为藩蔽,之后胡人不断迁至汾河、黄河流域,与汉民甚至同于编户,服事农桑。即使是最动荡的时间里,刘渊继汉,羯人号赵,慕容立燕,氐人、鲜卑、羌人皆以秦,这都是中原王朝曾经的国号,不是纯粹的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”

    云弥朝向他,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“方才我同你说双脚羊,今人大多只以为是胡人残暴。像羯人一族,甚少吸纳汉学,开化不够,的确极为血腥。”他抹了抹她的脸颊,声音沉而轻,“但‘张方掠洛中,军中大馁,人相食;洛阳至是饥甚,人相食,百官流亡者十八九;王弥弟璋焚其馀众,并食之;石勒军中大饥,士众相食;京师饥甚,米斗金二两,人相食,死者太半;诸比丘尼有姿色者,与其交亵而杀之,合牛羊rou煮而食之;邺中饥,人相食,宫人被食略尽;时长安大饥,人相食,诸将归而吐rou以饴妻子’——其中既有胡虏暴戾,汉人彼此残杀更多。掌舵一个王朝,行差踏错一步,或许就是史书都不忍写的阿鼻地狱。”

    他喉结滚了滚,她及时抬手捂住他唇,摇头:“不要说了。我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“记性太好,有时也是一种残忍。”她侧别一别目光,“殿下只需要告诉阿弥,想怎么做。”

    “我正是不知。”他几乎是叹息,“我只知是众多皇室贵胄、王公卿士,一味将所有苦痛流离推于胡人,推于庶民无奈,实则只醉心于权术地位,怀柔妥协。长此以往,中原王朝控制衰弱,只会带来更大的祸患。可我又知道,不合时宜的战事,只会变成穷兵黩武。听他们言之凿凿,其实我不得不承认暂时没错。心里讨厌极了,现下却又无计可施。”

    云弥坐直了身体,努力环抱他的肩颈:“会有办法的。”

    “阿弥现在比任何人都要相信,”她用长睫抖落不知为何而起的雾气,“殿下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阿弥还发脾气吗。”他盯着她那颗弧度圆润的耳垂,不发脾气也会是一个好皇后,可是不敢说,“我当真要走一年。”

    云弥静默。

    “我永远不亲自去看,只在这里翻塘报,只听旁人痛诉,我永远无计可施。”他发誓已经尽量让说服不那么明显,“但阿弥,我没法……如果可以,我当真想带着你的。”

    又是漫长的安静。

    久到他快要焦心时,她终于又出声:“别人会说殿下被美色所误的。”

    “早就误了。”他不假思索,“误就误吧。”

    云弥闷闷不乐:“哪里有误?”

    “还问哪里?我如今见到你阿耶,都觉得好歹能生出你来,他也没那么烦人了。”他比了个手掌,“以前,我同他一个月至少吵五回。”

    她被逗笑,又马上收住笑意:“殿下去那么久,路上若是遇到哪位好女郎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良心也是要讲分寸的。”他警告看她,“你这小娘子,别欺人太甚。”

    云弥就向内卷唇瓣,再次抿出一分委屈。

    他于是又缓了语气:“自然也不是一点特殊不能留……我另带一位驿使,只专跑你我通信。我到何地都告诉你,有意思的也记下来,让你知道。好吗?”

    好是好。她还是垂着头:“殿下估摸何时出发。”

    “路线规划,随行人员,一应用具。都需要些时间。大约一月两月?”他去抬她的下巴,“阿弥,我……”

    她猛地又扑进他怀里。

    他心里一酸,本能轻声道:“不怕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你到底还有事瞒着我。”他闭上眼睛,“我不问了,也不强求你事事都放下。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要交代!”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有这样多的眼泪,“我没有要你给我交代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论你要不要。”他用掌心去擦,声音郑重又温柔,“阿弥,旁的都不说,我既敢走,就会有办法,不让任何人再伤到你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哪怕知道他不可能第二天就走,次日醒来发现身边空空时,她还是起身就往外跑。

    还是一位过路侍婢错愕喊她,说了殿下在书房,云弥才急急忙忙换了方向。

    她是不需要通传的,一把就推开门闯进去,正中和一旁坐着的两位郎君,同时抬起头。

    ①金日磾:汉朝时期归附的匈奴名臣。

    ②中国:在古代指中原哦。虽然乍一看是有点怪。

    ③已经写过书名的就不注释了。

    [时间不是哦。一个时辰当然是两个小时啦,子时将近指的是皇帝已经发完火的时间,不是刚开始的时间。在此之前本来想让男二出场再 男主男二对话的,但现在我决定让他第一次露面时女主也在。。

    怎么可能分开一年,倒回去看女鹅的生日愿望(?ˉ??ˉ??)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