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 沉默是金

    舞会不可能没有甜酒,及等陆沉送你回家,你整个人已经有点发晕,脚步时不时趔趄一下,几乎全程偎在男人怀里,嘟囔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。

    你们在那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社交场合践履最单纯的目的,身影纠缠一整支舞,并沉浸其中。陆沉的手始终放在你腰间,偶尔也附在背上。

    很奇怪,明明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,曾经也是最亲密的关系,却依然不妨碍你为他脸红,惦念思春。

    大概是因为年纪,你想。

    他毕竟比你大好些年纪,庇护你时带来的安全感,无有过期地永远发挥效力,让人忍不住想要骄纵甚至于无理耍赖,吐沙退壳,成为一只黏湿的软体生物。

    回程路上,你的动作已经因为醉意失了章次,大胆又无礼,以至于令周严都在你家门口碰壁。

    物理意义上的碰壁。

    家里因为燃香,空气与外面向来很不相同。你几乎是刚踏入门中就本能地放松下来,顺着被陆沉牵住的手撞上去。

    天知道他牵着你进门的动作像带一个小朋友,直到猝不及防的拥抱发生。醉鬼依旧是醉鬼,只是小朋友变成了乖囡,前妻。

    你撞进男人胸口,彼此的衣服发生大幅度的贴合,陆沉反应很快,及时反手关门,避免被周严看到更多。

    刚才撞的动作有点快,你醉意上脑,轻轻喘着气,等平复心跳,才仰起脸,小声叫他先生,以及一些称呼亲密伴侣才用的,极甜蜜的昵称。

    陆沉为这声微弱的呼唤滞住身形。

    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,虽然从前也只有你一个。如此明显的身体的本能反应,明显到难以忽略,难以维持体面,认为它不存在。陆沉意识到自己大概并不习惯做回前夜那种长辈的姿态,他依然非常在意与你的婚姻关系,在意到即便离婚数月,仍然念念不忘。

    陆沉忍不住在心底追问自己如此的原因。心思分出不过片刻,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,跟前的女孩子已经从醉鬼变成乖女,无有保留地用行为跟他宣泄爱意。分明前半夜还伪装得七七八八,试探得小心翼翼,此时在他面前全放下了。

    身体未有防备,陆沉几乎失控,额上青筋隐显,他竭力平复呼吸,低声告知门外的周严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看了。”

    周严知道他指什么。

    被拦在门外的不只文件,还有今夜整晚原本的安排。周严会意,退后几步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你则不甘就这么停下,还想继续,陆沉却在这时捏住你的后颈,强行停止了你的动作。男人半蹲在你的面前,盯着你看了一会儿,猛地把你拉近,吻过来进而吻得更深。他起身把你抱上玄关的矮柜,再度重重压下。

    你们之间过往的亲吻其实算不得多,你总想着用最直接的方式获得他的安抚,却不想原来接吻也有同样的效果。

    他很温柔,那点凶也是因为急切。你控制不住自己流眼泪的欲望,被他亲得越深入越缠绵,眼泪就流得越凶。

    湿漉漉淌了男人一手,伴随你含混不清的音节,陆沉微微退开,压下几欲出口的真心话,克制垂眸。

    “……囡囡。”带着缱绻的忍耐,他低低叫你的小名。

    你回过神似的后退,勉强和陆沉保持了一点儿距离。虽然这距离微乎其微,旁人看来只会觉得你们亲密无间。

    触手可及的苦艾气息让你短暂地清醒,呼吸紊乱,情绪在酒瓶子里乱晃,你吸着鼻子不敢看他,小声道:“……谢谢陆董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声音从头顶响起,这次没有笑意,无限近似于真正的客套:“客气。”

    非要这么叫我吗?

    把我们的关系拉到你以为的最边缘,会让你感到痛快吗?

    陆沉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不悦情绪。他不喜欢你在短暂的热情过后,却只叫他这么个疏离的称呼。

    而相比这个,他更想知道自己如此失态的原因。明明是不该这样的,今晚意外见面,掩饰,说教,跳舞,舞会后在这里见面,只该是一次各怀鬼胎的慷慨。

    你的眼泪,冲动,还有他的情难自禁,都不应该出现在此时的场景。

    男人沉默,你坐在矮柜上,任他给你擦脸。沉默的空气里口中发出的声音仿佛也失掉支撑,站不稳当:“我们抱一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陆沉的手停了一下,没说什么,任你贴近。

    难得的酒醉状态,没什么呕吐的欲望,就是心头哽着口气,好像要喝火才能解渴。

    “你近来身体好吗?我说的是,离婚之后。”你问。

    陆沉安静地抚摸你的头发,他知道他现在只需要倾听就可以。人重逢后的寒暄分很多种,抱薪种火不能算在其中。他不想在你不清醒的时候在你耳畔布火,那会让事情的发展出现一些他无法预料的变化。

    “反正,我不太好,”你喃喃道:“偶尔长痘,经期也不太规律,你知道的,我从前不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,有看医生吗?”陆沉耐心梳理你的长发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你叹气,抬眼努力观察陆沉的面容:“我可能是……”

    你呆呆看着他,突然想哭:“你今天不是帮了我一次吗?人情这种东西,你需不需要?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陆沉似乎明白你的暗示,但还是选择把问题移置在你这里。说话间肢体动作稍稍进行调整,他制止了你冲动的行为。

    他不需要你这样——靠身体来拉近彼此的距离。年轻贪吃固然如此,但一时的意乱情迷,根本不足以让你做到这种地步。

    陆沉把你拉进怀里,指腹轻柔摁在脑后,判断你眼底真实的情绪:“囡囡,跟我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你大概是醉疯了,居然在这种时候听到自己哭着说要看病,抽噎,而后是呜咽,哭得肩膀颤抖,手指因为酒精发麻。

    陆沉缓缓“噢”了一声,耐心擦掉你脸上的泪水,低声询问:“所以现在,在这里,我是医生?”

    你边哭边点头,被戒指硌得头晕。男人大衣里的身体带着让人安心的热度,你缩进他的衣服里,能听到强劲的心跳。

    陆沉托住你的身体,任由你的四肢紧紧环住他,不断收紧。

    这种时候以色侍人好像无异于以地事秦,都是抱薪救火,薪不尽,火不灭,于问题的解决毫无用处。

    很难判断层层情绪下来,自己到底想不想,但你似乎是想的。

    点到为止对两人都好,陆沉没再追问什么,摘掉戒指,把它放在玄关,俯身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衣服。

    他开口道:“关于……你刚才说的人情,我现在,确实想要挟恩图报。”

    即便这是你先要求的。但人一旦索取了爱,就总不自觉想要还报些什么。大概是因为怜悯……或是疼爱,他总是希望你看起来更被爱一些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陆沉怔了一下。

    与“恩情”类似的,因为渴望补偿给予一些什么的情绪,用“情意”两个字也是合适的。你的所言所感,他的所作所为,都不过是为这两个字,是为着相思。

    “挟恩图报?”你鼻音有些重,脑子也懵着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陆沉开口,不着痕迹把你逼进更狭仄的深处:“否则我们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有关系?我不喜欢那个字,也不想用那个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”,指你是他名义上小侄女的关系。

    那个字,指你之前大放厥词要和他各取所需的说法。

    你撇开脸,不敢看他,被陆沉抚着下颌掰过来。

    “看着我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语气有不易察觉的强硬,命令般的。

    你的脸因为醉酒很红。

    “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陆沉凝望着你的眼睛:“你知道,夫妻之间的关系有时是一种合约无法比拟的纽带,牢固无比。”

    你抬脸望着他:“可我们已经不是夫妻。”

    说完,自己也是一怔。

    他的意思是要做回夫妻吗?

    陆沉笑着摇摇头,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“这样,可以吗?”他转而向你示意自己外套的内衬:“它的面料于你而言,可能有些硬……不过我保证,很快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你不假思索地点头。

    陆沉其实经常这么穿,绅士、稳重、社交礼仪保持得一丝不苟。方才摘戒指时,你注意到他戴的原来是青金石那枚。

    那是你去年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送他的,包边宽戒臂,嵌一颗青金石。你还记得那天晚上陆沉穿着棕衬底格纹西服,男人指骨修长,任你给他戴上。

    “这是第一次由女孩子给我戴戒指。”陆沉当时的神情你现在都还记得,新奇里带一点儿无奈的笑意,他轻柔地反握住你的手:“好巧,现在她还是我的妻子了。”

    那天睡前你们难得讨论了万甄,讨论时装在这个时代的意义。现在想一想,大概因为两个人心里都想着一些事情,所以出口尽是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那晚的空气是墨色,和今天一样,你说他戴青金石漂亮,戴石榴石也漂亮,又说想他,想他去年这个时候带你去看音乐剧,你们听那个长发意大利男演员用柔和的唱声向女主角示爱。

    断续的话说得多,衬动作的频繁,也衬眼神的guntang。男人沉默地望着你,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深沉而浓重,你受不了他这幅样子,仰着头去亲他的下巴。

    “说一句想我吧……求你了,好吗?”

    “这是今晚见我的最终原因么?还是说,为了美化那个字?”他在这种时候常是这样的表情,介于放纵与忍耐的两极。

    陆沉对“约”这个字一直耿耿于怀,赤裸的目的性好似令他不得不剥去一层什么,以真实的欲望化的面目面对你。

    明明可以更体面,明明可以按照那种惯有的饮食男女心照不宣的方式,把这只当做某种合作而已。但你偏偏要把它揭露出来,犹如蚌rou内的珍珠,鞋底的沙砾,令陆沉为那种生理的异样再难以表现得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你没说话,抬起胳膊掩住自己的脸。

    沉默是金,你想,总归现在还没有说定,只是引诱与被引诱,以及在这一前提下两个人放纵自己而已。

    陆沉的吐息短暂停了一拍,意料之外,他似乎很喜欢你这种以忍耐回应成全的做法,轻声说了句好乖,继续着方才的动作。于是今晚语言秘密地前进,直到完全沉默。

    你们共同讨论海子的《爱情故事》,默契地认为沉默是山洞,沉默是山洞里一大桶黄金。

    沉默是因为爱情有形地存在于无形的空气,淹没了口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