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6 吟蛩者

    再见陆沉是两个月后。

    你不知道陆沉是怎么误会你和同门师兄的关系的。

    组里月末一起吃饭,约在这家酒店,却不想陆沉今晚也这里应酬。

    师兄同你下来结账,几个导师酒量好,估计还要拉着别人喝一会儿。整个组里你俩酒量最差,就借着结账的机会躲在路边吹吹凉风,顺便总结今天说到的八卦,方便日后拎出来再讨论。

    陆沉从酒店出来,正低声向周严交待事情,余光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抬眼望过去,看到不远处你正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路灯旁边,袖子晃来晃去,像模糊摇摆着的铃铛。

    隐隐的笑声传到陆沉耳畔,清脆的嗓音。

    周严脚步也是一顿:“少爷,是……小姐。”

    陆沉喉间溢出低低一声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凝眸望了一会儿,启步向你走来。

    “囡囡?”陆沉的声音裹挟在微冷的晚风里,像苹果被咬过一口之后,氧化变锈的边缘。

    男人温和的目光自然掠过你身旁师兄的脸,话却是向着你的:“这是……恋爱了么?风口站着,小心着凉。”

    说着,陆沉拿过周严手里的围巾走近,垂眼细致将之围在你的颈间。

    干燥的指腹似是无意划过你的颈侧,微微蹭了一下,带来冷冽却撩人的痒。

    你从看到男人开始,就一直定定望着他,无暇思考自己心头随之升起的热意的来由。

    ……有点想他,真的。

    陆沉显然不赞同你在冬天还露着大衣的领口,等围巾连你的下巴也遮住一点,他的眉头才舒展开。

    整个过程旁若无人,举止亲近,即便陆沉以为你和身旁的男生是情侣关系。

    你不是故意不戴围巾的。

    今年天气降温很早,你在习惯性地想要找出围巾系上的时候,突然发现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你的视野范围之内了。

    那是你最喜欢的一条围巾,当时收拾东西比较匆忙,在宿舍寻找无果,又在公寓翻翻捡捡半天,你终于确定它应该是被遗漏在了陆沉那里。

    你意识到这件事后,第一个反应是,你终于有正当的理由可以联系陆沉,从而能听一听他的声音,看一看他的样子。

    可是爱他的成本很高,赌上整颗心也有可能颗粒无收。你清楚他温和面孔下的冷漠,锋刃永远对准影响他前行的人。

    他会需要你的爱吗,这样的人,会愿意接受你的爱吗?你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。

    权衡利弊四个字成为你悬而不决的理由,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件事拖延到现在。

    从前和陆沉还是夫妻的时候,你总惦记着那把你们绑在一起的婚约,从未敢有和陆沉交心的想法。自认对他没有爱情,只是履行一个家族命定的义务。好像既然一切从开始就不纯粹,后来的努力也会是枉然,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做,只远观等待它的枯萎。

    现在和陆沉再无关系,你才敢有主动的勇气,大概因为这举动的目的足够纯洁,只是因为你喜欢他,无关利益、讨好与他人的夙愿。

    你的爱情似乎从离婚那一刻,才真正开始。

    陆沉面色如常地与你身边的师兄打招呼,眼神平和而克制。

    你观察了一下,发现他看起来好像是乐见其成的,好像在为你有了新的感情而高兴。而这并非你再见他时希望看到的场景。

    一旁的师兄神经大条,完全没意识到陆沉方才所说的“恋爱”,所指对象是他。

    他挠了挠头看向你,道:“原来你小名叫这个……这是你家里长辈吗,刚说好一起去玩,这样的话,你是不是要回去了?”

    你只得一脸尴尬地点头,转而向着陆沉开口,试图转移话题:“我……我把围巾放在你那儿了,想等你有空的时候,我去拿回来。”

    师兄深以为然地点头:“确实,最近似乎又要降温,得穿厚点。”

    学校里的男生向来多嘴,你们常一起讨论八卦,自然知道他们嘴碎到什么地步。所以你对师兄含糊其辞,试图把这件事揭过去,怕他察觉到微妙的地方,明天揪着你问。

    陆沉却似乎并未看出你的困窘,微微笑着开口:“不是要拿围巾吗?现在正好有空。如果想去的话……我们刚好顺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你不想去,因为你还没准备好用哪种合适的言辞表情来面对陆沉。但前面应对师兄的托辞已经说出口,如果拒绝,又显得非常奇怪。

    求救的目光移到周严脸上,而对方站在一旁,努力把自己变成无关紧要的背景板,对你的求救信号只当作没看到。

    没有办法,你认命地和师兄道别,让他给老头们复命,而后垂头丧气钻进车后座,坐在陆沉身边。

    找围巾的过程很顺利,它就放在你们卧室衣帽间一个隔层内,你拿出来抖了抖,抱着走出房间下楼。陆沉就坐在沙发上等你,双腿交叠,修长的双手交握。男人面前的茶几上,放着一个纸袋。

    “一早便发现了,记得这条围巾你很喜欢,连续两年都戴着,就又买了条一模一样的。一起带回去吧。”陆沉的语气宽缓,他已经看出你的局促。

    见你似乎没有到他身边的意思,男人笑了笑,道:“囡囡,一段时间不见,你似乎有些怕我?”

    你立刻摇头,抱着围巾走到他的身边坐下。刚坐下就开始后悔。

    你在心里想,是不是太听他的话了?这样听话,是不是显得很容易被他拿捏?

    合合分分的影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微微晃动,始终间隔两掌的距离。天色已晚,但这里似乎绝对安全,你敏感于陆沉的气息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。

    “最近都还顺利吗,”陆沉望着你的眼睛,面容关切:“你看起来瘦了一些,我想,是没有好好吃晚饭的缘故?”

    夜色逐渐浓重,你绞着手指,闷闷应声。

    此时的陆沉和往日相比,有些不同,你有一种成为普罗米修斯的错觉。

    肝脏被认为是生命一切情感的源头,因此在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之后,希腊诸神降下惩罚,要秃鹫日日前来啄食他的肝脏。

    此刻陆沉安静地看着你,有些晦涩的眼神让你觉得自己仿佛也正被他缓慢吞食,汲取养分。

    你有点儿想走了,或者说,想逃。

    “再坐一会儿吧。”陆沉看出你心中所想,出言安慰,修长的手指随意按在桌面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?嗳…好。”

    他不着急走,你也不好说什么,两个人安静并肩坐着,男人体态舒展,你如芒在背。

    你在等他问你恋爱的事情,但男人迟迟没有开口,像是已经接受这个结果。

    可他不问,你要怎么解释?如果主动解释,会不会显得你目的性太强,被他一眼看穿你心中所想?

    陆沉不是会让场面冷下来的人,但此时他同样沉默着,你不自觉就被他的眼神牵引,安静地回望。四周只有钝钝的、座钟摆动的声音,空气的流动好像也因此而变得缓慢。

    男人身上的苦艾气味以一种温吞的方式慢慢裹上你,有些暧昧。你不自觉垂下眼,看着陆沉随意交握的双手。

    似乎就是在这里,某个晚上,陆沉要你过来。而你跪坐在沙发上,同样的位置,在他的身边。濡湿的亲密的交流,男人神态如常,你反应异样,紧张地蹙眉。

    婚戒的存在感在那个晚上特别强,你频频要他摘掉,陆沉拿着笔写下行贿的数字,语气听起来带着歉意,眼里却有隐隐的笑意:“是该先摘掉的……这真的很影响。”

    手机突然响了一声,你回过神,拿出手机要看。屏幕迎上你的脸,堪堪亮起便被一只大手覆上来,陆沉径直拿过你的手机,把它扣放在茶几上。

    陆沉终于开口:“囡囡,恋爱的事是真的吗?刚才……你似乎没有否认。”

    你攥紧了膝头处裙子的布料。他为什么这么想知道一个无端的猜测的结果,为什么想弄清它是真是假?

    你感觉心口有东西又蠢蠢欲动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是否,有些冒犯?”陆沉道,在你未曾注意的时候,兀自逼近了你一些。

    “抱歉,”他笑了笑:“答案也不是那么重要。我真正想问的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要留下来吗,今晚?”陆沉低声问。

    你发现他手上仍戴着婚戒。男人没有试图通过触碰来瓦解你的防线,仿佛只是简单地进行问询,这句话好像也并不是在试图勾引你越界,而是普普通通的寒暄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觉得我交了男朋友吗,为什么还要这么问我?”你望着他,轻声道:“这算是提问,还是命令?”

    “都不。”

    陆沉摇头,他再度逼近,眼底的暗涌像被红月映照的海水,头一次露出自己势在必得的一面:“是……请求。”

    他比你大八岁。

    在被陆沉抱起来的时候,你有些迟钝地想。

    年上……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年上的手指,嘴唇,舌尖,都因为他比自己多出的那些数以万计的分秒时间,而具有了无可替代的性魅力。

    于是想要爱他,哪怕蹈于虎尾,涉于春冰。

    因为爱他而爱年上,因为爱年上而爱他,不可自抑地逗引他,同时不可自抑地被他逗引。色授魂与,心愉于侧。

    蟋蟀与吟蛩者的爱情。